我是王狗剩,90年代鲁西南穷沟沟里爬出来的娃。今天想跟你们讲讲,关于我家那三间土坯房塌掉的那个雨夜,以及它如何改变了我的一生。
1.
“轰隆——咔嚓!”
那声音,就算过了二十年,就算我现在躺在城市里一百多平米带地暖的房子里,也还是会像鬼魅一样,毫无征兆地钻进我耳朵里。
那是1993年的夏天,一个电闪雷鸣的雨夜,我家那三间摇摇欲坠的土坯房,塌了。
我叫狗剩,王狗剩。这名字土得掉渣,就像我们家那房子,就像我们那个鲁西南穷得叮当响的王家庄。我们村偏僻得连收破烂的都懒得来,要去镇上,得先走十里土路,晴天一身土,雨天一身泥。
那年我九岁,记忆里的夏天只有一个字:热。
热得像灶膛,太阳毒得能把地皮烤裂。家里的土坯房冬冷夏热,墙皮一块块往下掉,露出里面黄色的泥土和夹杂的麦秸。屋顶是用泥巴糊的,上面象征性地铺了层早就朽烂的麦秸,风一吹就往下掉渣。
“狗剩!你个死小子,滚哪儿去了?你妹妹热得要抽风了!”奶奶那大嗓门,隔着半个村子都能把我从茅房后面逮出来。
我正蹲在墙根阴凉地里,用树枝捅蚂蚁窝玩。听见奶奶喊,赶紧提上那条打了七八个补丁、膝盖磨得发亮的破裤子往家跑。
屋里,一股混合着汗臭、霉味和土腥气的热浪扑面而来。妹妹招弟躺在炕上,小脸蛋红扑扑的,像刚蒸熟的包子,额前的头发湿哒哒地粘着,小嘴一张一合地喘气。
“哥……”她有气无力地喊。
我拿起炕边那把破蒲扇,扇面边缘都脱线了,露出里面的高粱秆骨架。那是我和招弟夏夜唯一的指望。
“呼啦——嘎吱——”破扇子有气无力地摇着,带起的风还没蚊子扇翅膀有力。
“哥,痒。”招弟哼哼唧唧地挠着胳膊,上面鼓起一串蚊子咬的大红包,又红又肿。
我赶紧跑到窗台上,那儿有奶奶种的一小盆薄荷。我揪下两片叶子,放在手心用力搓,搓出绿色的汁液,小心翼翼地抹在招弟的蚊子包上。“忍忍,抹上就不痒了,凉快。”
“小兔崽子!又祸害我的薄荷!”奶奶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,一把夺过我手里的薄荷叶,瞪了我一眼。她走到炕边,对着自己的手指头“呸”地吐了口唾沫,那唾沫黄得发稠,带着一股酸臭味,直接就往招弟的胳膊上抹。
“奶!臭!我不要!”招弟吓得直往后缩,眼泪都快出来了。
“臭啥臭?老婆子的晨口唾沫,比啥药都管用!你爷当年下地被蚊子咬,都这么治!”奶奶摁住挣扎的招弟,不由分说地在她胳膊上抹了好几下,“别动!抹匀了,保准一会儿就不痒了!”
我捂着鼻子退到门口。奶奶的唾沫疗法是祖传的,据说特别灵验,但我实在受不了那味儿。奶奶快七十了,牙齿掉了一半,剩下的也都是黄黑的,她从不刷牙,说刷牙伤牙根,还费钱。她也不让我们刷,我第一次偷偷用盐水刷牙被她发现,差点没被笤帚疙瘩打死,骂我“穷讲究”、“糟践东西”。
屋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,只有破蒲扇还在“嘎吱嘎吱”地响。这就是我的童年,混杂着汗水、泥土、蚊子包和奶奶口水味的童年。
**2**
傍晚,爹王大柱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了。他像个刚从土里挖出来的兵马俑,浑身上下,从头发丝到脚指甲缝,都填满了黄土。汗水在脸上冲出几道沟壑,露出黝黑的皮肤。
爹话不多,一辈子跟土地打交道,性格也像土地一样,沉默,坚韧,但有时候也让人觉得憋屈。
“爹,房顶……又漏了。”我指着墙角那个豁了口的瓦盆,里面已经积了小半盆浑浊的雨水。昨天半夜下了场小雨,堂屋顶上那个老漏点又开始滴水,把靠墙那块的炕席都洇湿了,散发着一股霉味。
爹抬头,浑浊的眼睛扫了一眼黑黢黢的房梁,上面挂满了蜘蛛网和灰尘。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,最终只是含混地“嗯”了一声,吐出两个字:“秋后。”
又是秋后。每年都说秋后,等卖了棉花或者粮食,就买瓦,就修房。可每年卖了钱,先还春耕时赊的化肥、农药钱,再留下一点买种子和口粮的钱,就所剩无几了。修房?那是遥不可及的梦。
我们家这三间土坯房,是爷爷年轻时候盖的,比我爹年纪都大。墙体早就被雨水泡得松软了,有好几处裂缝,用泥巴糊了又裂,裂了又糊。村里稍微有点门路的,都盖上红砖瓦房了,亮堂,结实。只有我们家,还守着这随时可能塌掉的老古董。
晚饭,是永远的主角——玉米糊糊,稀得能当镜子照。外加一小碟黑乎乎的腌萝卜条,咸得齁嗓子。
招弟扒拉着碗里几粒可怜的玉米碴子,小声对娘说:“娘,饿。”
娘李秀英叹了口气,把自己碗里稍微稠一点的刮给招弟,然后习惯性地瞪了我一眼:“你看啥?你爹下地累一天,得多吃点干的。”她指的是爹碗里那半块干硬的玉米饼子。
我低下头,大口喝着那清汤寡水的糊糊,试图用它填满咕咕叫的肚子。心里却偷偷想着隔壁二叔家今天飘来的炖肉香。二叔在镇上粮站扛包,算半个“吃公家饭”的,日子比我们强太多了。每次他家改善伙食,那香味能飘半个村子,馋得我直流口水。
吃完饭,天色彻底暗了下来,但空气更闷了,一丝风都没有。我和招弟搬个小板凳,坐在院子里那棵歪脖子老枣树下。枣树也老了,结的枣子又小又涩。
招弟手里拿着一本封面都掉了的连环画《西游记》,是我从学校垃圾堆里捡回来的宝贝。“哥,给我讲孙悟空三打白骨精。”
书缺了好几页,但我早就把故事背熟了,还能添油加醋地编。“话说那白骨精,摇身一变,变成个……”
讲着讲着,招弟突然问:“哥,城里人是不是都住楼上?不用扇扇子,有那个……会转的?”
“电风扇!”我眼睛一亮,想起去年跟爹去县城卖棉花时看到的景象,“对!人家城里屋子墙是白的,灯是亮的,一按开关风扇就呼呼转,可凉快了!还有电视,能看小人儿打架!”
“哇!”招弟满眼都是羡慕,“那我们家啥时候能有电风扇?”
“等哥长大了,挣大钱!”我学着大人的样子拍拍胸脯,“给你买个最大的电风扇,不,买十个!让你天天吹!”
我说得豪情万丈,心里却虚得很。钱?我们家连买盐的钱都要算计着花。
夜越来越深,屋里像个巨大的蒸笼,根本没法睡。我和招弟又开始了我们的“轮班制”——轮流给对方扇扇子,扇五十下换人。
扇着扇着,招弟脑袋一点一点,靠在我胳膊上睡着了,小脸上还挂着晶莹的汗珠。我小心翼翼地把她抱到炕上挨着娘睡,自己却怎么也睡不着。
我溜达到院子里,抬头看天。黑沉沉的乌云压得很低,像一块巨大的锅盖,把整个村子都罩住了。远处的天边,偶尔闪过一道惨白的电光,紧接着传来滚滚的闷雷声,一声比一声近。
“要下大雨了。”我心里嘀咕着,突然想起上个月,村东头刘寡妇家的偏房被雷劈中,塌了一小半。我们家这房子,比她家的还破……
我心里咯噔一下,一种不祥的预感爬上心头。
**3**
“啪嗒!”一滴冰凉的雨点砸在我鼻尖上。
紧接着,“哗啦啦——”豆大的雨点像断了线的珠子,密集地砸下来,瞬间就把干燥的地面打湿了。
“下雨了!快收东西!”娘的声音在屋里响起。
我赶紧跑回屋,只见爹娘已经手忙脚乱起来。屋顶那几个老漏点,此刻成了小瀑布,雨水“滴滴答答”地往下漏,很快就连成了线。
“狗剩!盆!把盆都拿来!”娘一边喊,一边把炕上的被褥往中间卷。
我赶紧把家里所有能接水的家伙什都搬出来:缺口的碗,掉瓷的搪瓷盆,还有一个洗脸的铝盆。屋里顿时叮叮当当响成一片,但漏雨的地方不止一处,很快,盆满了,水溢出来,地上迅速积起了一片片水洼。炕沿也被打湿了,娘着急地把招弟往炕里面挪了挪。
“轰隆!”又一声巨雷,仿佛就在房顶炸开。整个土房子似乎都跟着颤抖了一下,房梁发出令人牙酸的“嘎吱”声。
我吓得一哆嗦,抬头望去,只见屋顶正中的那根主梁,好像……好像弯曲得更厉害了。
“不好!房子要塌!快出去!”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,他一把捞起还在迷糊中的招弟,另一只手死死拽住娘的胳膊,大吼着往外冲。
我脑子“嗡”的一声,一片空白。就在我愣神的那么一刹那,我清楚地听见头顶传来一声清脆又 terrifying 的“咔嚓”声!
那是木头断裂的声音!
“快跑!”娘尖叫着推了我一把。
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向门口。就在我冲出屋门的一瞬间,身后传来“轰隆”一声巨响,混合着泥土、瓦片和木头砸落的声音。一股巨大的气浪把我往前推了一个趔趄,一块碎瓦片擦着我的耳朵飞过去,留下一道火辣辣的疼。
我摔倒在院子里的泥水里,回头看去——
漫天雨幕中,我家堂屋的房顶,塌了!塌了一大半!黑洞洞的窟窿对着天空,断裂的椽子七扭八歪地支楞着,泥土和碎瓦片堆满了半间屋子。
雨水疯狂地灌进那个大窟窿。
我们一家四口,站在瓢泼大雨里,浑身湿透,像四只落汤鸡。爹死死抱着吓得哇哇大哭的招弟,娘瘫坐在泥水里,眼神空洞,不停地哆嗦。
“完了……全完了……”娘的声音带着哭腔,绝望地看着那个黑窟窿,“我的缝纫机……缝纫机还在里面……”
我心里猛地一沉。那台“蝴蝶牌”缝纫机,是娘当年唯一的嫁妆,也是我们家除了那头老黄牛之外最值钱的家当。娘平时靠它给乡亲们缝缝补补,纳个鞋底,做件衣服,挣几个零花钱补贴家用。现在……
爹没有说话,他把招弟塞到娘怀里,抹了把脸上的雨水,转身就冲进了还在往下掉土块的危房里。
“大柱!危险!你别进去!”娘哭喊着想去拉,但爹已经钻了进去。
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。雨还在下,雷还在响,那半边没塌的屋顶看上去也摇摇欲坠。
过了大概一两分钟,爹跌跌撞撞地从里面出来了,怀里抱着那台黑色的缝纫机。机器的盖子被砸裂了,机身上沾满了泥水,一个角也明显变形了。
娘看到缝纫机的惨状,“哇”地一声哭了出来,捶打着地面:“老天爷啊!你睁开眼看看吧!我们这日子还怎么过啊!”
那一刻,冰冷的雨水浇在我身上,但我感觉不到冷,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绝望。家,没了。连那个破败不堪、夏热冬冷的家,都没了。
**4**
那一夜,我们无处可去。村里各家也都不富裕,房子大多也只是勉强遮风挡雨。我们一家四口,只能挤在西边那间后来加盖的小偏房里。
这间偏房稍微“年轻”一点,但也只是相对而言。它更矮小,更潮湿,只有一铺小土炕。我们把还能用的被褥搬进来,湿漉漉地铺在炕上。
外面风雨交加,雷声滚滚。每一次闪电划破夜空,照亮窗户,我都能看到娘红肿的眼睛和爹紧锁的眉头。招弟大概是吓坏了,缩在娘的怀里,像只受惊的小兔子,时不时抽噎一下。
我紧紧挨着爹,却还是感觉浑身发冷,牙齿都在打颤。我不敢闭眼,总觉得这间小屋子也在晃悠,房顶随时会跟着塌下来,把我们活埋。
“哥,我怕……”招弟从娘怀里探出头,小手紧紧抓住我的胳膊,指甲都快掐进我肉里了。
“不怕,有哥在呢。”我故作镇定地拍拍她的手,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。其实,我比她还怕。那种房子在你头顶轰然倒塌的声音和景象,像烙铁一样烫在了我的脑子里。
耳朵里嗡嗡作响,全是“咔嚓”、“轰隆”的声音。
那一夜格外漫长,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。
天快亮的时候,雨终于渐渐停了。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和雨后的湿冷。
村里人陆陆续续过来看。他们站在我家院子外面,对着那个塌了半边的堂屋指指点点,议论纷纷。眼神里有同情,有怜悯,或许还有一丝庆幸——幸好塌的不是自己家。
二叔也来了,他穿着雨鞋,踩着泥泞走进院子,看到眼前的景象,重重地叹了口气,直摇头。“大哥,这……这房子是彻底不能住了,太危险了!”
爹蹲在偏房门口的屋檐下,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,烟雾缭绕,看不清他的表情。烟叶是自家种的,劣质,呛人。他抽得很凶,半晌才沙哑着嗓子说:“凑合着……还能住人。”
“这咋凑合?万一再下雨……”二叔皱着眉,“要不,先搬我家去挤挤?”
娘赶紧从屋里出来,脸上带着勉强的笑容,摆着手说:“不用不用,老二,你家也不宽敞。这西屋还好好的,我们挤挤就行,不麻烦你们了。”
我知道娘是好强,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,尤其是在这种时候。
二叔张了张嘴,似乎还想说什么,但看到娘坚决的样子,最终还是没再说,只是又叹了口气,留下几句安慰的话走了。
那天下午,爹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几根粗壮的树干,大概是村里谁家伐树剩下的。他一个人,费了九牛二虎之力,把木头扛回来,用它们斜斜地顶在堂屋那几面还没倒的墙壁内侧,试图做一些加固。他又找来粗麻绳,把那根断裂的主梁试图捆绑连接起来。
我远远地看着爹在废墟里忙碌,他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,显得那么单薄,又那么固执。可我心里清楚,这不过是杯水车薪,是自我安慰。那房子,已经是个巨大的危險品。
晚上,娘让我去堂屋里找找还有没有能用的碗筷。我站在堂屋门口,看着里面黑黢黢的废墟和那几根歪斜的支撑木,腿肚子直打转。我总觉得那几根木头随时会滑脱,剩下的半边屋顶会立刻砸下来。
“爹……我……我不敢进去……”我带着哭腔说。
爹看了我一眼,没说话,自己钻了进去,很快把一些锅碗瓢盆和残存的粮食口袋拎了出来。
从那天起,我对那栋老房子产生了巨大的恐惧。白天还好,一到晚上,尤其是刮风下雨的时候,我就心惊肉跳。
更糟的是,我开始做噩梦。
反反复复都是同一个场景:我在屋里,房顶突然塌下来,泥土和木头把我死死压住,我喘不过气,拼命挣扎,却怎么也爬不出来。每次,我都是在极度的窒息感和恐惧中尖叫着醒来,然后发现自己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,心脏怦怦狂跳,半天缓不过神。
**5**
日子还得往下过。塌了的堂屋暂时是不能住了,我们一家四口就挤在那间狭小潮湿的偏房里。吃饭、睡觉,都在这里。原本就捉襟见肘的生活,变得更加艰难。
娘看着那台被砸坏的缝纫机,偷偷抹了好几次眼泪。爹想拿去县城修,可一打听,修理费比买台二手的都贵。最终,那台承载着娘的嫁妆和家庭希望的缝纫机,只能被无奈地扔在墙角,落满了灰尘。
大约过了一个月,乡里的干部来了一趟,说是了解灾情。看到我们家的情况,那个戴眼镜的干部直摇头,说可以给我们申请五十块钱的修房补助。
五十块钱!在当时对我们家来说,算是一笔“巨款”了。我以为爹娘会很高兴。
可没想到,娘却摇了摇头,对那个干部说:“谢谢领导关心。但这五十块钱,对修房子来说也是杯水车薪,起不了大作用。村里还有比我们更困难的,还是把钱给更需要的人家吧。我们……我们自己再想想办法。”
我当时很不理解,甚至有点埋怨娘。为什么不要?有了这五十块钱,至少能买些瓦片,把屋顶先补上啊!
晚上,我偷偷听见娘跟爹说话。
“他爹,我知道你心里难受。但那五十块钱,咱不能要。”娘的声音很低,“咱家是穷,但人穷志不能短。这点钱解决不了根本问题,领了,反而让人家觉得咱就指着这点补助过日子了。咱得靠自己。等狗剩……等狗剩将来出息了,让他给咱盖大瓦房!”
爹沉默了很久,最后只是闷闷地“嗯”了一声,又拿起那把修了无数次的旧锄头,对着灯光仔细检查。
娘的话,我当时似懂非懂,但“人穷志不短”这几个字,却像钉子一样,钉在了我心里。还有那句“等狗剩将来出息了,给咱盖大瓦房”,更像是一副沉甸甸的担子,压在了我小小的肩膀上。
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起,我心里那颗想要“走出去”的种子,开始疯狂地发芽。我不想一辈子待在这个破村子,守着这间破房子,过这种担惊受怕、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。
堂屋的那个大窟窿,最终也没钱修补。爹找来一些破油毡和塑料布,勉强遮盖了一下,像一块巨大而丑陋的伤疤贴在房子上。每逢下雨,里面还是会漏,只是没以前那么厉害了。
日子在贫穷、恐惧和压抑中一天天滑过。我对打雷下雨天气的恐惧,与日俱增。只要天一阴,我的心就开始发慌,坐立不安,总是不由自主地抬头看天,竖着耳朵听有没有雷声。
招弟似乎渐渐淡忘了那个恐怖的夜晚,又恢复了小孩子的没心没肺,照样在泥地里疯跑傻笑。只有我知道,那夜的恐惧,已经在我心里生了根。
**6**
两年后,也就是1995年的夏天,我小学毕业了。我竟然出人意料地考上了县里的重点初中。
这在我们村,可是破天荒的大事。爹娘激动得好几天没睡好觉。爹甚至破天荒地请了二叔和几个本家来家里吃饭,虽然桌上最好的菜也只是一盘炒鸡蛋。
开学前一天晚上,娘熬着油灯,用拆下来的旧衣服布料,一针一线地给我缝了个新书包。灯光下,娘的眼睛布满了血丝,但脸上却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光彩。
爹坐在旁边,抽着烟,罕见地跟我说了好多话。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句:“狗剩,到了县城,好好念书,别怕花钱,爹就是砸锅卖铁也供你。念出息了,将来就不用像爹这样,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,受这份罪了。”
“记住了,只有读书,才能走出这穷山沟,才能不让人瞧不起!”
我重重地点头,把爹娘的话,把那间破房子的阴影,一起塞进了心里。
第二天,爹借了邻居家的毛驴车送我去县城。娘和招弟站在村口送我。娘的眼圈红红的,不停地往我怀里塞煮熟的鸡蛋。
驴车慢慢启动,越走越远。我回头望去,娘和招弟的身影越来越小,她们身后,是低矮破败的村庄,是我们家那栋歪歪斜斜、屋顶上还盖着破塑料布的土房子。
风吹过来,我好像又闻到了那熟悉的,混合着泥土、牲口粪便和贫穷的味道。
招弟追着驴车跑了好远,一边跑一边哭喊:“哥——放假早点回来啊——哥——”
我的眼泪,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。
我不知道,这一走,我的人生轨迹将彻底改变。我更不知道,那栋带给我无尽恐惧和屈辱的土坯房,我再也没有回去住过。
很多年以后,我大学毕业,留在了省城工作,娶妻生子,买了属于自己的房子——不是土坯房,是宽敞明亮的商品房。我把爹娘和已经嫁人的招弟一家都接到了城里。
爹娘第一次走进我那一百多平米的新家时,激动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。娘摸着光滑的地板,看着雪白的墙壁,眼泪止不住地流:“好……真好……狗剩,你出息了,娘这辈子没白活……”
爹还是话不多,但他那天喝了很多酒,一遍遍地说:“值了,这辈子值了。”
我们很少再提起老家的那栋土房子。我知道,那不仅是我的噩梦,也是爹娘心里的一道伤疤。后来听村里人说,我们搬走后没几年,那栋老房子就在又一个雨季里彻底塌了,最后只剩下一堆断壁残垣,渐渐被荒草淹没。
可奇怪的是,房子虽然没了,它留给我的阴影却从未真正散去。
尤其是在寂静的深夜,如果外面恰好刮风下雨……
现在,我躺在软和的席梦思上,听着空调嗡嗡的响动。媳妇在旁边睡得正香,儿子在隔壁屋打着小呼噜。可我还是会突然惊醒,耳朵里嗡嗡响着二十年前那声“咔嚓”。
有时候半夜下雨,我总得爬起来,挨个屋检查窗户关严实没有。媳妇笑话我神经质,说咱家钢筋混凝土的楼板,塌不了。
是啊,塌不了。
可有些东西,塌了就是塌了。